魚水
陳知敏沒有忘記過第一次看見韋生咳出血來的那天,一直沒有。
他首次注意到班上這個男孩是在游泳課上,穿了泳衣幾乎所有人原形畢露,男的女的都一樣。女孩子身材好的不多,就算好也不能盯著看太久,他很快的就將視線轉回哥兒們身上,卻不經意的瞥見站在角落駝著背的韋生。
他不會不知道那個男孩叫韋生,也依稀記得他體弱多病常常請假,大學的課程不緊,班上人不易同聚,但即使如此,他也常聽見他請假的消息。韋生有一對很長的睫毛,不知怎麼的他忽然蹦出了這個念頭來。
他中學時是游泳校隊的,那堂課對他而言易如反掌,甚至充當起小老師。考試要考捷泳,怨聲載道下只有幾個似他一樣早就會游的人沒講話,另外就是韋生。
他把蛙鏡戴上時好奇地想著不曉得韋生是習慣性沉默還是會游,會嗎?他那副蒼白得病態兼且瘦弱的身體。結果事實證明是後者,韋生竄入水裡比起在陸地輕快很多,動作不到標準但能前進也會換氣。
他心中一角有個計畫似乎是待韋生懊惱著不知該如何動作時再上前解救他,用他拿手的親切笑容對他招呼。但韋生會游,計畫太快被擊碎,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於是他只是默默地將蛙鏡戴好,潛入水中。
他第一次有意識的下水時覺得自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水面之下物體變形,光線曲折,美不勝收。他留戀久久,直到哥哥在水面上等不到他浮起來,急得伸手撈他,才逼他換氣。
從那之後他知道自己水性好,肺活量又大,游泳很快就上手了,因為喜歡所以特別勤於練習,國中就被相中抓進校隊裡游,一路游到了高中畢業。在水裡他是魚,是蛟,是龍,他知道當自己游動,所有眼光頓時都會集中,人人驚豔。
到對岸時他直起身來,看見韋生在離他不遠之處貼著池壁徐徐呼吸,瘦骨嶙峋的胸口甚至還有肋骨的痕跡。25公尺還不致於讓他喘氣的,看起來對韋生就已經是負擔了。他想難怪他看起來僅會動作,無法練吧,那副身體。
韋生忽然不再喘息了,微微垂下頭,接著,偏過頭來。
那一個電光石火,他撞進了他雙目的汪洋中。
他呼吸急促,匆匆把蛙鏡戴上再度下潛,到了對岸直截自水中起身,對老師說他接下去有社團他要早退,老師不置可否的打量了他下,含糊的就放人了。
他躲在淋浴間裡拼命以冷水沖刷自己,試圖從腦海裡撕掉韋生那個眼神。他在血液愈發沸騰的高溫下暈眩地想起來了,是什麼促使他看了韋生一眼,就不斷追逐下去。
韋生。尾生。莊子盜趾寫說,尾生與女子期于樑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他想起了魂斷藍橋裡費雯麗的迷離眼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期曾經,就在那雙眼神的注視之下,自瀆著直到高潮。
他拍了第一張韋生的相片才發現他美得不可方物。
上山上課,那天陽光很美,他不用出門都知道海灣的水面一定閃耀著粼粼波光,於是他特地背掛了單眼,順便拍照,社團作業要景物人物照,說不定這個天氣能來個一石二鳥。
停好車後他爬坡而上,路經供學生用餐聊天的桌椅,系上人圍成一圈,看來是早上一起上選修的那群。他忽然驚覺韋生也在其中,坐落在陽光偏斜下最完美的角度裡,他看著韋生的眼神似乎太過灼熱,韋生靜靜聽著話題的臉龐忽然轉向他,那瞬間他迅速舉起相機,按下快門。
韋生之美,不是看得見的,甚至不是能讓人察覺的。他從韋生睫毛上飛碎的光,轉頭的角度,下巴在頸脖上造成的那一片陰影,鬢髮的長度,從T恤下微微露出的鎖骨,一點一點地撿拾所有讓人心動的因素,像小時候練字,一個筆劃一個筆劃的寫,才寫出美。
他舉起相機從數位螢幕上檢查著畫面,一看就傻了,那天下午的陽光太飽滿,韋生的臉色也比平常紅潤許多, 一切是那麼的渾然天成。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小小的方框,開始思考著他得用多好的畫素才能把這張相片至少洗得跟他床頭上那片牆一樣大。
什麼什麼,拍得怎樣了嘛——女孩子從他按下快門那刻就注意到他,看他站在原地不動便鬧哄哄的要看他的照片,他將相機往懷裡一揣笑著說抱歉,拍不好,刪掉了。她們一陣不高興,又沒看怎麼知道不好啊,討厭。
一片嘈雜唯有韋生仍靜默不語,他是那麼自然地融入在人群之中,又是那麼自然地沉默。他偶然看見韋生在他們之中,一時衝動就按了快門。彷彿針對群體的拍攝實則被他巧妙的只補捉了韋生一個人進鏡頭裡,這種照片怎麼好意思給他人看。更何況他多麼希望只有自己看懂這個畫面,只有他知道韋生可以有多美多好看。
他訕訕地對人群笑笑就走了,有些狼狽而渾然不知,有人以目光追逐著他的背影遠去。
那之後過了幾天,又上游泳,他在50公尺的泳池一個人游,一趟接著一趟,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韋生白皙的肌膚和若隱若現的骨骼。忽然老師走來叫他,陳知敏,你上來。幹嘛?他皺眉不悅,老師以點名板指指後方泳池:去教你同學。
不要吧——他痛苦地大喊,眼角瞥見了兩三個待在泳池旁待命的男孩,天啊竟然有韋生,他不是會游嗎——教誰啊?他補充問了一句,老師回頭一看,轉向他說:那就韋生吧。
他總覺得心臟再這麼跳下去就會當機停了,尤其要命的是韋生看見他走向他時還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笑容。天,他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臉上有紅暈也是能殺人的。
他看他划水,踢腳,在他起身投以詢問的眼神時指點他,手臂的S型要畫出來──這裡,這時候手肘要下壓,還有你的腳,自然一點,不用打那麼直。
就這樣一直到下課,老師驗收過才能走,他們排最後一組,韋生踢兩三下老師就在點名板上寫寫畫畫,說好啦可以了。他看見韋生的眼睛跳出喜悅,忽然有些飄飄然地,覺得自己沾到了光,很榮耀。
韋生在人去樓空的泳池裡舒了口長氣,笑著說謝謝你啊陳知敏,游泳校隊還要來教我這種人真是委屈你了。他盡可能讓自己看來從容的笑笑,不會啦,你學很快啊。然後韋生又笑了,他覺得他再不上岸他就要把自己溺死在水裡才有辦法阻止這愈演愈烈的尷尬。
索性韋生也沒有想要多待了,撐著手臂將身體抽離水面,水珠如絲綢唰地一聲從韋生稜角分明的肩頭而下,他待在池裡為這一幕動彈不得,忽然叫住了他:韋生。
你明明會游,為什麼要我教?他把手臂慢慢地擱在地板上,口乾舌燥地問。
韋生垂下眼簾,薄瘦的嘴唇抿起了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笑容。因為。他說,聲音清亮,但比他想像中的低沉。
我不知道怎麼能跟你單獨相處。韋生說,眼睛抬起來,有什麼灼熱的燒燙了他的視網膜和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