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聲
他不明白人除了言語還能用什麼更好的方式表達自己。當他知道面前的人不能說話,甚至也聽不見聲音,他便失去興趣,揮揮手,掉頭往回家方向走。走到巷口的樟樹前時,他想起抽屜裡的那封信。薄薄的牛皮信紙,工整的深藍色字跡,像用燙的一樣浮現一層厚度,鮮然讓他讀了進去。他難得耐著性去讀飽充另一個人思緒的字,但無法完整構成他去建立新關係的念頭。如果聽不見聲音,不能立即並明快地來回交談,他對一個人的興趣和信賴,就會像隨著日光降下在手臂旁的陰影般黯然褪去。
他穿過那棵樟樹,倏然停下,書包跟著拍在他的腰上,使他一驚,又開始行走。走了幾步,他繞了個彎,好像若無其事地往回走。我只是回去看看,其他人有沒有留下來打球。今天大家都帶了替換的運動服,卻沒問我要不要一起。他這樣在心裡念著。球場上的喧囂特別能讓他無趣的面容沾上一點光彩。他走著,越走越快,通過警衛室的狹口,驀然看見給他信的那個寂靜的人,還站在原地。你還沒走啊。他脫口而出。啊,但是你也聽不見吧。然後擦過對方的肩,往操場走。籃框下卻沒有他的同學,只有幾個被罰勞動服務的人,拿著竹掃把在綠色地面上磨磨蹭蹭掃永遠清不乾淨的灰塵。他站住,咬咬牙,又往回走。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但如果能找人說說話,就會感到好過許多。
原來的位置上仍然站著同一個人。給他信的,字跡漂亮,寫一些不切邊際的話的人。他看著對方,腦海裡浮出一隻蜻蜓的模樣。翅膀薄而透明,在雨前低空飛舞,手輕輕一捏就會碎了的生物。你在這裡幹嘛?他說,聲音有些大,即便沒有人會聽見。
對方的嘴唇動了動,好像在說什麼。他看見嘴型,但完全不知道那是在講什麼。他心裡的煩躁感增生,說,想讓我知道的話,就說出聲來啊?像那樣算什麼?
對方圓而帶些玻璃珠光澤的雙眼似乎因為受到驚嚇稍微瞇了一下。他覺得那是錯覺,聽不見的人怎麼會因為他口氣欠佳受到影響。對方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線圈記事本,和一支藍色鉛筆,快速寫上幾個字,抬起頭來看著他,緩慢的,像怕太唐突似地把記事本遞到他眼前。
「我在等你。」句點被畫得很大,看起來像是圖畫而不是標點符號。
等什麼?我又沒有叫你等我。他說。
對方又很快地寫了字。
「因為你什麼都沒說,所以我在等你。」這次有了逗號,應該往下垂的那一撇往半空中翹起,像一隻翻倒的音符。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先對哪一件事發問好。最後他說,你這樣也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知道。你說話的嘴型很清楚,就算講很快也能知道。」
很清楚,難道別人不是這樣嗎?他說。
「有各式各樣的說話方式。」對方沙沙地寫著。「你說話的方式特別清楚,像是很重視說出來的話有沒有讓人聽見。」
他又有一會兒沒說話。那些字轉化成他幻想中的聲音,在他耳中盤旋。他明明沒聽見過這個人的聲音,卻一直覺得有個實體的聲音隨著藍色筆跡成形。鉛筆寫出來的痕跡,像一池被樹影切碎的水面,他以為是自己對各種聲音太過注意,將別的印象投射在對方身上了。
你說你在等我,但萬一我不回來呢?他說。
「我覺得你會回來,因為你看起來像有話沒說。」
你以為自己很了解我?他嘲弄地說。
「不是。我只是覺得,如果你有話沒說,我卻走了,那些話就死了。」
死了?他笑了出來。
對方點點頭,圓眼瞧著他。
怎麼樣才能算是死了?他說。
「想對某個人說的話,沒有辦法說。那些話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