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て知っていたのに?
市中心的教學醫院,特殊病房聚集的層樓。不時有病床移進移出,極速轉動的輪子嘎啦嘎啦地令人焦躁不安,醫護人員慌張而匆忙的腳步與咆哮散發著生命逝去的味道。一切一切使人沉浸在恐懼及絕望當中,驅使著精神的病變。
一日通常始於驚慌。對此已屢見不鮮,沒有哀嘆,他只是緩緩睜開雙眼。
白色如故的刺眼。
朔弦試著揉去沾附眼周的髒污,連同意識漸漸清晰的無力感抑制著肌肉的動作。
習慣之際失望浮出,身體的狀況並沒有依期望好轉。
他索性放棄抬手,視線追尋與燈光相應的慘白而去,從床角到地板、自窗緣至牆壁,角度傾斜而一成不變的狹小空間。
點滴流動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空洞,又像是被日常拋棄、逐漸消逝並苟延殘喘的自己,在被忽略接著遺忘的前一秒出聲反抗,喚得誰的注意。
但是自己被膽怯撕扯的殘破嗓音無法傳達至他人的耳中。
朔弦自小就被正常生活排除於外。時時進出醫院、時時當眾昏倒、時時請假休息,全因身體機能的不完全及異常。他被這具零件缺失的身體困擾了十多年,仍然無法離開醫療設施半步。
好想家。想念那泛著香草清香的蓬鬆被褥、寬大簡潔的木質書桌、陳列架上的書籍、光滑的地磚、媽媽燒菜時充斥屋子的香氣。同時也懷念曾經擁有過的校園生活,懷念那事多煩躁的手足無措。
然而那樣理所當然的景色像是溶入水中似地朦朧不清,如何打撈都只是徒勞。
直視日光燈好一陣子,直到映入眼底的事物變得扭曲歪斜,朔弦這才移開發疼的雙眼。
「哎、朔弦醒了啊。媽媽切了蘋果哦。」
母親神色愉悅地端著水果盤走近,絲毫沒有察覺殘留手上的水珠滑淌而下且浸溼衣袖。
看著母親坐在床沿以叉子遞來切妥的水果,朔弦感到無奈卻只能順從地將削成兔子形狀的蘋果咬入口中,畢竟手的機能尚未復甦如常。媽媽一定是瞭解此事才付諸如此行動。
十幾歲的大男生被媽媽笑盈盈地餵食難免覺得難為情,朔弦在臉頰浮上赧然紅潤之前,用顫抖的手接過母親準備送往唇畔的叉子,勉勉強強自行動作。
「哎呀,手能動了嗎?」
朔弦拚命穩住手指,點點頭。
由於父親有些工作上的細節需要母親協助,她將整袋報章雜誌、各類書本放在朔弦能方便取得的位置,便匆匆離開醫院。
隨性的拿起一本小說,聽著點滴流淌,朔弦細細讀起書中繁華的一字一句,直到遺忘點滴聲響的前一刻。
「吶。」
稚氣的童聲在空虛的單人病房迴蕩、傳入朔弦耳裡,驚愕為何有人造訪的他扭頭望向床側。
估計比自身年幼幾歲的少年靦腆地站在一旁,猶如藍黑玉石的渾圓雙眼睜得奇大,雀躍心情投射在踮踏不止的腳跟上。
朔弦對少年的出現感到困惑,任何言詞用在此彷彿都是微妙的,於是他默不作聲,怔愣的與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年對視。
「你為什麼在醫院待了那麼久?」
和相貌同調的嗓音吐露意義單純卻足以觸動內心的疑問。
朔弦欲張口回答,然而宛如岩石的某種類似惆悵的情緒,讓同樣意義單純的答覆下沉、隱沒胸中。
「嗯、朔弦的氣色很好,看不出來有生病。」
似乎是按捺不住說話的慾望,少年開口陳述提問的原由。
「咦、呃……」
見朔弦陷入無所適從的窘境,他只好繼續說下去,「病房外頭有名牌不是嗎?」
「咦、咦、也是……」
詫異少年的靈敏,也對自己因紛亂而遲鈍的腦袋感到好笑。
少年的表情頓時變得柔軟,近似野貓卸下敵意主動親近自己時的喜悅。他牽來一張塑膠椅,徑自在病床旁坐下,骨碌碌的黑眸注視朔弦,短褲下骨感的小腿敲在椅腳,發出嘎吱嘎吱的頑皮聲響。
「吶吶、朔弦在看什麼樣的書?」
看來是徹底捨棄先前的疑問,少年再次展現好奇心。
感覺能止住聲音激烈的顫抖以後,朔弦打算鼓足勇氣與許久沒接觸的陌生人交談。
他偷偷吸了口氣,保持嘴角的淺弧,「小說哦,是冒險的故事。」
「朔弦很喜歡看書呢,我知道的。」
「咦?」
尋求著進一步的說明,與朔弦表示疑惑的單節音交纏在一塊兒的卻是無法明辨的雜音。
向少年投以不明所以的目光,發現他正尷尬地撫摸腹部。
「唔……蘋果,我可以吃嗎?」
嘴邊傾洩笑意的朔弦將方才剩餘的蘋果交給少年,「請用。」
本想趁少年藉蘋果充飢的空檔再翻幾頁書的,怎也沒料到他居然在嚼碎蘋果的同時說起話來,於是朔弦無可奈何的聊著天邊想盡辦法命令腦部吃進文字。
自己不沾染絲毫厭煩的語氣,讓朔弦明白這份在心頭悄然萌生的欣喜。
不著邊際的談話持續至晚霞緩慢升起之刻,少年替最後的話題作結尾,起身將椅子擺回原位。
「那麼,再見。」
朔弦對著再度回頭注視自己的少年揮揮手,似乎為收到道別而心滿意足的少年笑得燦爛,拉起隔簾。從簾幔後映出來的影子以跳步移動,接著消失在彼端。